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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梦蚀

 

他本来是决定去度假的。

 

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座城市。他不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它,那里­也没有可以引人注意的新闻发生,更绝非什么旅游圣地。如果居住在世界的另一头,那里就是地图上平白无奇的空白,只有将网络地图无限放大才能在似是而非的文字中找出那个城市的踪迹。他从未踏上那座城市的边缘,即使在他一度居于两小时车程的附近也从未想过拜访一次。之所以他还知道它、并且躲避它,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经在日记中提到这个城市。

他的母亲曾经是个纤细而艳丽的女子。像虞美人那样热烈,又有着触手即折的纤弱花茎。在突如其来的爱情洪水一般将她从生活中卷去之前,她是个正派人,再寻常不过的年轻女人,最喜欢的是在周末骑自行车去郊外的树林,在那里的湖边消磨过半天。听说她喜好读幻想小说。他曾经见过一张(仅有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穿一件印花连衣裙,蜷曲的短发在短檐草帽下散开,和谐地围绕着她的面庞。照片里的她完全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女人了。后来他会梦见母亲牵着他的手在长长的街巷里走着,不知道要去那里,只看见街道两边压下来的灰黑色建筑物中间露出一线青白色的天,白色绸缎上的蓝色花朵在他脸庞旁边沙沙作响。

当然那只是一个梦。母亲的照片是黑白色的,那件印花连衣裙可能是红色,粉色,或者其他的什么颜色。

他躺在床上默默注视着天花板,古老的暗绿色壁纸已经变得老旧,一角晕开淡褐色的水渍。那块痕迹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他试图搜寻了一下记忆但并无所踪。房子衰老得比人快。

但是人会突然死亡,房子不会。

于是他坐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日记。旧日的墨迹已经褪去大半,或许再过些时日也许就无法辨识。他的母亲和他一样厌恶特定人名,无数的“他”和“她”在散落的日期里穿杂交错。这个“他”喜欢献殷勤,但是说话的方式让人讨厌。下一个“他”态度冷漠疏远,看人的时候都像是用眼角去看,目光几能将人推出千里之外。在无数的他里总有一个“他”让母亲为之倾心,甘心情愿蹈身于火。但是他不知道哪一个是“他”。

母亲在写到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如同间谍那样善于保密。他想着,翻过一页,找到被不知什么人用红笔圈出的字迹:

今天他又和我讲起O。他的故乡。

他相信,和那曾经用红笔圈点这本日记的人一样相信着,这句话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线索。格蕾特丢下的所有面包屑里面混进的唯一一块白石子。似乎无足取信,却是他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于是他躲避着O市,和飞蛾趋火相若的本能。一个遥远的,地图上的不定之点,没有具体的所指,没有相互联系的记忆,只是一个保留下来的习惯,如同时刻在家中的墙壁上悬一枚空镜框,看惯了也就不觉得突兀。

而在他暂时感到厌倦而辞去了工作的此刻,他下意识地打开网站搜索着航班——他需要一次度假,远离涌满了人的街道和压抑着天空的高楼。他任由鼠标盲目地划过一个个目的地,直到停留在角落的名字上。

 

O。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次度假。

别无其他。

 

 

 

O市作为一个城镇平平无奇。老旧样式的建筑,因为杂居移民而风格杂糅的老镇。他在那里定了一间民宿,老板娘是外地人,操持着蹩脚的英语和他打招呼。早餐送到房里:小包装的硬面包片,吐司,许多种类型的果酱,黄油。每日回来之时前一日的消耗量便已经补充好,而他从未再和老板娘遇到过。

于是他便这样度过平平无奇的每一日。超市里的东西大同小异,水果蔬菜则和他所习惯的故国不同,似乎更加小巧,味道也清淡了似的。O市的人们崇尚无味的饮食,让他习惯了人造调料的味觉变得枯涩起来。但是空气是新鲜的,车辆是少的。旅行者会因为一朵探出窗口的花朵、一杯咖啡而感到幸福,现在他也试图获取这种幸福了。

他每天睡到八点,起床散步去海边,偶尔遇见老年的夫妇或是出来遛狗的年轻主妇,彼此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他会找一条长椅坐下,看着灰蓝色的海不断翻卷,一波一波的浪花不停歇地将水草贝壳和空虚推上海岸,而女人和狗的脚印慢慢地被卷下去了。

这对于休假是正好的。不用思考,不事生产,身体似乎在日常的寂静中迟钝下去,思维则似乎脱离一时一地的束缚任意遨游。他想母亲也许会喜欢这里,因为安静;或许会讨厌这里,因为安静。说真的,人类似乎总是没有办法在一个状态下稳定下去,永远寻求着一种其他的生活,永远无法被填满或者安于现状。否则所有人都应该是幸福的:那些带着狗的年轻人应该是幸福的,手携手安然漫步的老年夫妇应该是幸福的。然而事实上无人探寻短暂片刻之后的所有。毕竟他只是看客,只能看到这短暂的一面,而通过这一面自以为是地构拟出幸福,就像那些过客也同样会羡慕一个安享休闲的度假者:我们永远在他人的目光彼端漂浮着。如果脱离开他人的目光我们会从那束缚着我们的框架中离开吗?还是说那个存在于内心的细小声音会持续地驱使着我们,孤独感或许也会成为一条抽打着我们背脊的鞭子、驱赶着离群索居者走向并不令他们愉悦的人群,重新背负起判断的枷锁。即使早已经有行在地上的圣人说过:不要论断他人。可是我们却一早在额角就被他人的目光刻下记号,就像:你没有父亲,而你的母亲,她——

他怀抱着诸如这般的念头离开海边的长椅,犹如微醺的饮酒者一般在这座小小的城市中穿梭着。这里的建筑物带着古老而陈旧的气息,他不太擅长辨识那些建筑的风格和名称,也无从评断街道的风貌究竟如何:他一向在此上缺乏感触,他对于建筑物的分辨永远是功能性的——公司,学校,住所。A夫人似乎曾经试图教会他分辨几种教堂的形制;然而那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他转眼就忘记了。然而街道尽头的那栋宅邸还是令得他停下了脚步,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止住他一样。

那是一栋奇特的宅子。明明这是极其晴朗的日子,可是那座建筑却仿佛独自躲在了阴云的下面,像是一道不及遁去的夜晚的暗影,或者一个诡谲的白日梦境。它的墙壁将太多的风雨刻在上面,南侧攀过的青藤枯萎了一半,留下枯涩的蛛网覆盖在灰石上。窗户紧闭着,一半已经合上了雨窗,和破败的建筑本身一同拒绝着外来的凝视。是的,他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数次走过这条街道但却第一次注意到这栋宅邸:和其他的住家不同,唯有它为一人高的围墙所环绕着,抵触于哪怕仅仅出现在行人的一瞥里。如果不是那道大门已经敞开,那么他也会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经过石墙和油漆斑驳的门扇,甚至不会去想一想其中的样貌。

于是他,像所有可能惊讶于那建筑的的人们一般伫立原地,注视着两个人从宅中走出:一个已经衰老,苍白的头发稀疏地散落在头顶上,浑噩的眼睛恍惚地环视着周遭,如同孩子一般。他身上的衣服或能够显得更为整洁得体,然而现在也不过就是遮体之物。搀扶他的中年女人显然和他非亲非故,大概是护士一类人物,脸上的表情介于麻木和不耐之间。这情景让他心里升起轻微的愧疚和无所从来的同情,莫名窥见什么的羞耻感催促着他尽快离开。而他也是那样做的:举起脚,后退一步,准备转身——

然而老人看见了他。

一瞬间,他不敢相信那眼睛里竟还能发出这样的光芒。老人“啊啊”地发出声音,挣脱了中年女人的搀扶向他走来。

“老爷,老爷。”女人叫着追上来。老人尽管摇摇摆摆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在这一刻走得比她要快。那双衰老的手向前伸过来,青色血管滚动在苍白松弛的皮肤下,在他来得及从这冲击性的情景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你来了。来了。了。来。来了。”

老人反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笑得整张脸的皱纹都更深了,甚至他的脸庞整个亮起来,仿佛此刻的阳光全拢在那一圈稀疏的白发所构造的冠冕下。他犹豫着:那双握住他的手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力道。他可以轻易地甩开,那不费什么力气。可是那一行字像一道闪电一样打在他的背后:

今天他又和我讲起O。他的故乡。

这可能吗?

他茫然地思索着。而中年女人这时候也已经跟了过来:“老爷,你认错人了。这是个行人——嗳真不好意思他是个病人,(伸手指了指脑袋)这里已经不行了。可是他不常这样,我向您保证。——老爷,老爷,您可松开手吧,这样抓着一位体面的先生像什么话?”

“没关系。”

他说,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如同一只鸟儿一样跳动着。

“这没关系的。他是个病人,而且年纪又大了。我听说过这一类的病症……是不是,我和他的儿子很像?”

“他哪里有儿子啊。”看护脸上显露出些微的不屑。她伸手捉住老人细瘦的手腕:“唉您可不能这样下去。咱们回去吧,今天不要再散步了,咱们回去,好吧。”

可是老人固执起来。他动作暴戾地试图甩开她的手——可惜看护抓得很牢靠,比老人抓住他的时候牢靠得多。老人愤怒起来,脸涨得通红,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仿佛一只愤怒的野兽想要护住它的幼崽。

看护满头大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大概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的手被甩开了,额前的刘海散乱着,她的眼睛里透出憎恨和厌倦的神色。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心跳渐渐趋于平缓。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平静说着:

“要不然,我就陪这位老先生一会儿好了。”

 

 

他们踏过碎石小径走入那栋宅子:一切都沉暗无光,正如他所预想那般。屋中空间广大,家具寥寥,或许是为了不至于磕碰到行动不便的老人才将大部分家具收起,又或者已经因为囊中羞涩已经变卖。虽然此时正是夏日,屋中阴寒却仿佛和无所不在阴霾结成一体,从眼睛喉舌肌肤四肢侵入进去,短暂瞬间他竟觉得自己步入怪兽森然口舌之间:那阴翳将吞噬他的血肉一如吞噬老人和看护那般,又或许这阴翳就是从老人身体中间散发出来,围裹住他,不允许他再度逃开,就像老人握住他手腕的、松垮无力却又坚决的手指。他竟然已经开始怀念外面的炎热夏日了。

老人牵着他的手向前走着,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像是怕他这么消失掉,眼神混合着惶恐和欢喜。这一种他从未触及过的情绪叫他平淡地恐慌起来,胸口压住无形的石块一般。他不及推开那石块,而这时老人已快快地将他牵到客厅,按着他坐在弹簧已经松弛发硬的沙发上。他注意到老人脸颊上的皮肉已经松垮,随着笑容而簌簌抖动着。

“他已经老糊涂啦。”

看护过来,将老人搀到一旁的安乐椅上。熟悉的椅子似乎安定了老人兴奋的神经,他渐渐安静下去,只用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觉得背后有点发冷。

“先生用茶吗?您稍等。”

看护自问自答的空隙短得插不进半个字,然后她就飞快地溜走了,一抹幽灵的影子般消失在阴翳之中。现在只剩下老人和他:一者喃喃着无法听明白的古怪词句,一者则试图在已经衰老的面孔上找到某种血缘牵系的证据。那双灰黑色的眼睛吗?还是下垂的嘴角?他看不出来,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何种长相——原来最陌生的永远是长着你自己面孔的那个人。而现在岁月已经摧毁了面前的这个人,记忆永远散落在萎缩的神经回路之间,再没有一个语言、一个声音能够将它们统筹起来。

叮当的茶具声响将他从并无结果的凝视中拉了回来:看护端着茶盘重新走进客厅。送到他面前的白瓷杯仍然凝结着昔年的辉煌,可惜入口的茶淡而无味。他客气性地抿了一口,决定彻底结束这一次冒险旅途:“那么,叨扰许久,我也不继续打扰了。”

看护略微现出失望的神情,一个寂寞了太久的人的本能反应,然而她还是点点头:“已经烦劳您了。何况我们也并没什么可招待的。”

他起身,稍微向屋主点了点头便要离开。老人的眼睛缓慢地随着他的步伐而转动。——他能理解这行为其中的含义吗?他不免想,然而这种念头也殊无意义。老人是否理解他正在告辞,这个事实并不能决定他的离开。他已经决定将今天的偶遇作为一次彻底的偶发事件,画上句号,不再复返——

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巨大的声音骤然击在他的鼓膜上——他后知后觉反应出来那竟是老人的号叫。巨大,悲哀,撕心裂肺。他甚至难以相信那是人的声带所能发出的声音,连看护慌乱的安慰都被这哀嚎盖过了。

他转过身。

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爬在了安乐椅上,只从椅背后露出颤巍巍的头颅来,嘴巴张大,持续不断地发出哀鸣。而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要仔细地看,才能在昏暗的光线下辨明那是无法落下的眼泪。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无形的细线牵动了他的关节。他迈开了腿,僵硬地朝前走去,直到手指重新接触到老人所狂乱地向前伸出的那只手。

“我知道了。我会留下来。”

 

 

“……首先,我们这边必须提出致谢。”

穿着黑色套装的男人说,手指轻轻推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的职业化成实质那样围裹着他的身体,就连他的白衬衫上仿佛都印着隐形的法律条文。或者律师都是这么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他从来没喜欢过他们,犹如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这群以法律和诉讼为职业的人。现在这种状态也叫人不快:他放下翻动着无味的意大利面的叉子,尽量放松身体靠上椅背。

看护正在房间另一侧和老人无声地躲在灯光的暗处,余光里他们如同两个伦勃朗画像中的人影,只有白色的面孔突显出来。昏黄的吊灯光线只照到了他和身着黑色套装的律师。

“他病得太厉害。为了病人的缘故,您愿意多在这里留一些时候,我们不胜感激。”

他摇摇头。

“当然,”律师的目光像是小冰凿,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您肯定也已经看出来了,他时日无多。”

“您的意思是?”

“经常有这样的故事。昏聩的老人,守在他床头的好心人,一笔巨大的遗产……如果是这样您会失望的。他已经失去了行为能力,而他的遗嘱早已经存放在我的保险箱里,经过公证的那一份。不可能再有任何更改了。”

他注视着对面的律师,又像是揣度着对面的空虚。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愤怒,反而有种从逢魔境界落入现实的安心感。现在这宅子和老人确乎不是一个梦境了,他们开始和金钱相关——这样一栋仿佛漂浮在时间裂隙之间的大宅。然后,就像受了重击的人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反应到疼痛一样,愤怒和耻辱迟钝地从腹部升起,他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可是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仍然坐在原地,后背僵直,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是为了钱。”

律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当然。我已经和您说过,这是不可能的。您出于好心留在这里。这是一项义举。慈善行为。人道主义。”他说着叫了看护的名字,一个常见的女子姓名,“——客房安排好了吗?”

他随着转过视线去。老人本来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却在他转过去的那一刻抬起头来,笑得如同孩童。

他不由得想起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后面有人在说什么,他不敢听,不敢回头,只有夕阳长长地从路的那一头拉下一地暧昧而深重的血红色。路边的红砖房拉着窗帘,花园里各种不认识的花木兀自茂盛着,他紧紧地盯着这些,在夕阳里往前走。往前走。走到最后,面前就有一扇门。收养他的那个女人在门里面坐着,看见他,冷冰冰地说:准备吃饭。

他想,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在他的对面,律师感到厌倦似地端起了盘边的红酒,握在手里。

“那么你就住下来吧。”

他说,浅浅抿了一口酒液。

他收回视线,说:“那就打扰一晚上。”

晚饭便算这样草草结束了。因为看护的电话而匆匆赶来的律师起了身,凑到老人面前:“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我要先离开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您叫看护给我电话。”

老人睁大眼睛古怪地盯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律师毫不意外,直起身来,像是特意说给他听:“看。不中用了。”

他坐在原地,看着老人又笑起来,拾起叉子卷起冷掉的意大利面送进嘴里。味道并没有变得更差。

那之后老人总算是困倦起来,头一点一点的,仍是坚持要他扶到屋里。主屋同样空无一物,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一张阔大的床,一张小桌。他扶着老人,不算耐心地将老人送上床。看护端来药片——大概其中混着安眠的药罢,他不知道。总之老人很快睡着了。于是他这才能够起身,被看护引着向客房去。

“暧,真是麻烦您了。”她说,声音平平板板的,并没有什么感情的痕迹,“老爷已经不认得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没人听得懂。说不定明天他就认不出您了。”

他点一点头,心里只想上床睡觉,随口搪塞着将看护打发走了。客房和外面一样的陈旧。床头的台灯只有一点可怜的光。他走进盥洗室拧开热水龙头洗了把脸,然后就倒在床上。

被子霉气很重,像这宅子里的所有一般惹人不快。

然而他还是很快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太过尴尬,后来收养他的女人从来不肯承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老处女的某种兴之所至,或者切身利益需求(你看,他至少成为了女人入院之后唯一探望她和照料她的那个人),直至律师宣读她的遗嘱,他才意识到养母其实和母亲是亲生姐妹,他应该叫她阿姨,而不是尊敬而疏远的“A夫人”。她和他的母亲相像吗?童年的记忆已经磨损得不如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清晰,而A夫人的眼镜和十字架像盔甲那样保护住她,以至于他回忆起她,只想起暗淡灯光下摊开的厚重圣书和冰冷不带丝毫笑意的唇角。她握住他的手,逐字指点: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她的手心冰冷,但却察觉到他的惶惶不安,那样用力地钳制住他试图逃脱的意图,他觉得他的手都要淤青了,但事实上并没有。有些时候想象会扩大伤害的严重程度。事实上他已经取得了世人眼中一个孤儿所能取得的成功——正当的职业。保守党的选民。西服套装之下千篇一律的面孔。

A夫人葬礼的那一天她的教友们前来吊唁。她们年纪已长,行动不便,有些撑着拐杖踽踽而行,佩戴着大颗的珍珠项链又或珐琅别针,身上带着过时香水的气息,见到他的时候说,多亏她的教养,你成为了一个好人。

他是否成为一个好人了呢?或许在某个部分他直觉到自己可能变成一个远比如今糟糕的人,所以他宁可让A夫人的严厉遏制自己顽劣的天性,剪除叛逆的枝芽和蠢蠢欲动的渴求,让他长成除了孤独之外一切正常的社会人士。又或许,孤独也并非什么异常。它不过是这个社会赐予我们的日用品和神明所降下的最终命运而已。

在A夫人临终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协调出一段假期守在女人身边。因为疾病折磨,A夫人苍白瘦削得像要化进床单里,因为镇疼药的药效昏昏欲睡,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候也难以确定她是否醒来,灰绿色的虹膜上一片空茫。他试着握住女人的手(多么生疏),叫:A夫人。A夫人。

这疏远的称呼什么也没有唤起。女人死去得迅速而安静,只在最后一次形似痉挛的发作中、在护士将氧气罩套在她脸上之前,朝着茫然无处叫出一个名字:海伦娜。……海伦娜。

而他直到最后听律师宣读遗嘱的时候才想起,海伦娜是母亲的名字。

 

 

第二天他仍然留在宅中。第三天也是。

老人离不开他。

想象中的病人是和蔼无害的,但现实截然相反。老人像一个黑洞一般吸取着外界的动力又像火山一样骤然爆发出来。只要安眠药的效力褪去老人就会开始寻找他,不管头发有没有梳理又是否在拖着半只睡衣的袖子。老人总能找到他,无论他是否刚刚从床上起来,或者睡眼惺忪正要入睡。大宅中永远漂浮着不分明的暮色,空气如具实质,勾缠着他倦怠的肢体,疲惫的头脑永远记不清走过的道路。这宅子如同米诺陶的迷宫一般,而他并没有携带线团,唯一的引路者自若穿行其间,可是却并没有任何目的指向,就好像漫游本身同具动机和结论。不,或许老人是想带他去某个地方,而这个目的地总会在他们的走动之间烟消云散。而老人仍会拉着他的手:

“过来,……过来。”

他跟着老人穿过走廊,走过一间间锁闭已久的房间。有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书。有的房间里则堆着日用家具,名贵的木料疏于保养也就显得貌不惊人。另一间里面用玻璃柜锁住瓷器,时间太久,灰尘蒙在原本透明的水晶玻璃上,影影绰绰露出那些洁白的釉色,如同被封印的魂灵。还有一件里面胡乱堆着各种琐碎的装饰,一只原本作为墙饰的鹿头标本躺在顶端,一边的鹿角已经断了。老人推开门,看一眼,摇摇头,扯他离开。

看护对此毫不见怪。

“他想找什么都行。可是他找不到的,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可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病人,由着他吧。”

老人终究是不能走很久。他的热切总会消散,疲惫重新占据上风:他停下脚,不再走动了。这时候他便牵起老人的手,如安抚孩童那般轻轻拍抚,说:“我们回去。”

当他们重新回到客厅坐下的时候,老人往往会试图说些什么——“记得”。天知道他真正看见的那个人是谁,他的母亲,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人?有时候看护会端来下午茶,有时候不会。然而这对于老人来讲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固执地坐在那张椅子里,喃喃地吐出片段的字句。老人对于过去的讲述从不清晰。语言是他任意玩弄的碎片,每一天都运行在一种新的规则之下。有时候老人省略全部主语:去过那里,一起离开,在学校的时候曾经多么亲密,是个疯子,没错,是个疯子。第二天他又能忘记所有名词:你记得那个吗?红色的,漂亮的。那个。多么年轻……多么年轻……

一开始他或许还抱持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从病人的言语之间找到某些关于过去的线索,但这些零落的碎片很快就叫人厌倦了。他漫不经心地坐在灯光昏黄的客厅中听着老人毫无头绪的絮絮讲述,无数的言语碎片垒成繁密的记忆迷宫:思念,离别,爱,恨。他和她

这里到底有几个呢?

 

 

律师是在他决定离去的那一天再次登门的,还带着他留在民宿的行李。他甚至无暇提出什么反对意见,看护就已经受命匆匆拎着箱子离去。他还不及抗议这种毫无顾虑个人意愿的行为,律师已经做了个手势:“您还没有游览过这里的庭院吧。请。”

语气不容拒绝。

他想要掉头而去,然而被强制压进“正常公民”的模子后早已失去蛮横和冲动的血性,于是最终只是跟着律师来到大宅庭院之中。原本的造型花园显然疏于打理,阔叶灌木新叶勃发冲破园艺师设下藩篱,青草没人脚踝,几丛海芋倒是兀自开得正盛。骤然来到阳光之下,他才忽然意识到此时本来是夏天。

“如有可能,我不喜欢待在那宅子里。”律师开口。他从西装内袋掏出银制扁烟盒,熟练敲出一支,又作势递过去,“不来一支吗?。”

他拒绝了。律师也并不意外,自己擦着了打火机,吐出一口烟雾来。

“那宅子太大,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鬼气森森……不说那些,先生是从N国来的?”

“我从小在那里长大。”

律师慢慢吐出一口烟,将双手交握,大拇指彼此绕着圈子:“这真是巧合。我的顾客家财万贯,无亲无故,遗嘱唯一受益人就是昔年在N国遇到的某位女士。时代太远,我们派出的调查人手如入茫茫人海……但是现在呢?先生,您来自N国。您会告诉我,这是一种纯然巧合吗?”

他觉得心脏像是被纤细丝线慢条斯理地抽紧。曾经以为不会再作痛的旧伤口慢慢崩裂,多年淤血如毒药一般慢慢浸润开来。他试着发了两次声才找到自己声带:

“为什么?”

“并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这是我的职业告诉我的。”律师说。现下他看起来似乎稍稍可以为人所接近了,不过那也不过是短暂错觉,“我们的调查人员正在确认您和海伦娜·A夫人的关系——”

“她是我的母亲。”他毫不礼貌地截断对方的话语。

“当然。然而手续是必须的。”

他点了点头。

最终律师似是感到厌烦一般按灭了香烟:“你不像我之前的顾客。一般在遗产之前人们不会这么淡定。或许你对这笔财产没有概念?它比你想象的更大,虽然一些债券市值缩水,但是还有大量的不动产,比如——”他随手指了指远处,“这市里不少房产都属于他。而你将成为唯一指定继承人。”

“我并不是为了遗产来到这里。”他说,自己也意外地平静。或许是这一切都并未构成什么实感,又或许那宅子中的阴翳已经缠上了他,而现实世界的一切已经变得不再具有意义。

律师费解地摇了摇头。

“我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恨他吗?”

“我不知道。” 

他说。

这是实话。爱或者恨和财产或者什么别的没有关系。和他一个人童年时在冷眼中走过的道路没有关系。和老人的笑容有关,和咿呀不清的言语有关,和那只坚持不懈地朝他伸过来的手有关,也许。然而这种感情毕竟是陌生的。母亲过世的时候他还太过幼小以致无法留下什么记忆,而A夫人从来不与他过多亲近。只有每周去教堂礼拜的时候, A夫人才会拉着他的手:他们必须以世人眼中的母子形象出现,尽管那多少是虚应故事,每一双看过来的眼睛里都写着明澈的了然。他厌恶这个,更不敢说出他其实害怕直视苦像:他觉得它可怜又可怕。这种情绪他只对A夫人表达过一次(那时候他太小,还不知道如何恰切控制自己),而得到了女人一顿惊恐的斥骂。于是他恰切地藏好恐惧,抓住A夫人冰凉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和教区信众们若有所指的视线里走进教堂。那时候他会想到自己从未一见的父亲。那个不知道是异教徒还是信徒的,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供他想象的男人。他会牵着他的手,亲吻他,给他糖果,拥抱他吗?

他怀抱着泛上的苦涩记忆和律师道别重新走向昏暗的大宅。他注意到有一扇窗帘被拉开了,看护惨白的脸庞浮现其中,俯视着他,毫无表情。

然而他没有在意,只是走了进去。

老人或许已经醒来了。

 

那天晚上老人迟迟不愿入睡。他陪在老人床边直到凌晨,最后只能打着手电往回走去。这时候他听到楼下不知何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小偷?亦或是闯入的动物?他四周望了一下,从一旁敞开的书房里拎了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才走下去。夜晚无法成为灯光的保护色,他并不费力就发现楼下的储藏室敞着门——老人曾经带他走进去的一间屋子之一。他握紧了手中的书本,放轻脚步缓慢接近敞开的屋门。

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将柜子合拢起来。他不等对方转过身,已经认出对方的藏蓝色对襟毛衣。

“晚安。”

他说,看着看护的手指在玻璃门上僵住。在她脚下那些洁白的瓷器堆叠着,如同一小堆骨骼在手电的光里莹然闪亮。

“你想说什么?你想把我赶走?不可能。”看护开口,充满了某种尖刻的讽刺意味,“你以为你是什么,他的儿子吗?就算是他的儿子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在照料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我。那时候你根本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

“但是这和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无关。”

“我不过是拿走我应得的那一份而已。”看护轻蔑地挺直腰杆,“怎么,你已经把这些当做是你自己的财产了吗?你想得太美了。那些手续会将你磨死,律师和你说什么了?他说这老头子有钱,不错,可是你永远也搞不清楚钱什么时候能到你手里,他们那些人永远都是这样——你太天真了,你会被他玩弄,就像一个小木偶。‘哦律师先生我父亲的遗产什么时候能够给我’,嗯?你甚至都不知道他会拿走多少佣金。相比之下——相比之下——我只是要那么一点点的报酬!你不知道这多辛苦——”她说,卷起袖子将赤裸而粗壮的手臂举到他眼前,“那老头子从来不好应付,你看这些淤青,你看……”

他几近是冷淡地注视着这些。女人的疯狂和激动让他感到疲惫和厌倦。他想,这一切和我有什么相干?

“你可以拿走你想要的。老人总之不会知道。”

看护的滔滔不绝忽然僵住。她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神情仿佛在说:哦看这个疯子。他点点头转身离开,现在他只想念自己的床铺,即使那是一张多么糟糕和不舒适的床铺。

但事实上看护追了上来。

“我得谢谢你……”

不需要,他想,或许这么说了出来。女人追着他回到屋里,本来整齐的头发已经散乱,在黯淡的灯光里像一幅面纱那样笼在她的头上。夜晚极安静,也极其黑暗。她忽然点了点头,笃定地说:“我知道了。”

然后她脱下了那件蓝色的对襟毛衣。上衣。长裙。动作快速,有条不紊,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赤裸地站在那里。丰腴的,白色的肉体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的视线面前。略略下垂的的乳房上留着微红色的内衣的印记。然后她举起手,拆下固定发髻的针。褐色的卷发披落在苍白的肩头。

他看着这一切,没有厌恶也没有激动,在女人向他走近的时候没有允许也没有阻拦。她的手臂冰冷,贴上来的唇也冰冷,像一条蛇。

“不。”

他最终说,推开了这个赤裸的身体。

看护打量着他,一瞬的慌乱终于变成了些许的轻蔑。

“哦,你也一样不行嘛。”

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暴戾的冲动。或许是表情吓到了她,女人重新柔和下来。

“也许今天不是好时机。如果你想就来找我,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得到我。至少我能报答你这个。”

她说,轻微的汗味和脂粉香气窜入鼻端。他移开视线。然后她走了,他甚至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是将衣物重新穿戴好恢复看护的日常面貌,还是这样赤裸着张扬着穿越大宅阴翳的内里。他倒在床上,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赤裸的苍白的身体重新浮现出来。不是这一个,而是不知多久之前他曾经见过的另一个肉体,那在记忆底端摇摆的、不存具体轮廓的,他曾经一度孕育其中的肉体。

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

……带着孩子做那种营生,接待客人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你听过这种事吗?

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握紧了那样抽痛起来。他跌跌撞撞走入浴室,吐在了马桶里。

 

那之后看护又恢复了之前冷冰冰的状态,就像是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龃龉。这种事情说出去对谁都不光彩,在走廊上错身而过的时候看护低声对他说。或许她觉得这可以足以威胁他了。这是正常人的反应:一目了然的自私自利,懂得如何去自我保护。他想,这反而可以证明她在精神上是正常的,仍然和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联系着。而他,这个新来者,却像是被这阴森的建筑魇住了心神,留在这里仿佛没有日夜也没有寒暑的房子里,陪着一个已经不知世事的老人,全然忘记一开始自己自己是以何等的决心躲避着这座城市。

但是老人无法离开他。随着时间过去(他已经不再去计算天数了)老人越来越依赖他,无论大小事情总是缠着他,只要他一离开视线所及范围就哀哭如孩童。看护端着假惺惺笑容对他说:先生,就当做件好事。语气吃定他定然会心软。他厌恶这种伪善的请求,可是他会重新走到老人身边,任由对方伸手抓握住他的手(那抓握现在已经如此无力),皱纹密布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只要他在身边一切就圆满平安。他握住老人温凉的手指,牵着他,安顿他坐到扶手椅里。他做这些事情仿佛再自然不过。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在他人生已经度过的这些年里他已经惯于接纳一半空白的亲属关系表,一个永远漂移不定的身份和家庭。而现在,这个在他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父亲竟然这样地、以一种病中老人才可能有的淳朴依赖着他。

他恨他吗?

他咀嚼着律师留下来的问题,任由老人牵着他穿过走廊走向那些堆积着陈年往事的房间。一切都已经在时间的侵蚀中发黄老去,那些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锁了起来,或者在看护的偷渡之下不知所踪,而真正能被老人粗暴地翻找的只有不值钱的茶巾罩单、过时泛黄的文件、泛起了霉点的印着异国语言的书本,凌乱的剪报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册子。你会惊讶一栋房子能够藏下这许多一文不值的记忆,失去了解读就毫无意义的记录。

“在这里……在这里……”

老人喃喃念着,打开又一个柜子。纸张腐朽的味道扑上鼻端。他看着老人推开枯黄的纸片,从深处翻出蒙着彩色绸布的相簿。那些泛黄而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被四个桃心形的小口袋固定在黑色衬纸上,而老人动作太过粗暴,撕裂了上面遮覆的油纸,白色的碎片蝴蝶翅膀一般落了下来。

“看。看。”

老人像孩童那样翻着相册,手指戳着内中的照片。他的心被期望骤然揪紧,像飞鸟那样昂向高空又俯冲落下。

黑色的衬纸上是三个年轻人的合影。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接过了老人手中的相簿,用力地看着那已经泛黄的照片。是的,他能够分辨出母亲,即使他觉得他应该并不记得她的面容。但是这正是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卷曲的短发和谐地拢住她的脸颊。她是那样热烈地微笑着,像一朵盛放的虞美人一般。

“看……”

老人喃喃地重复着,像是只懂得发出这个声音一般。然而老人是哪一个呢?他试图从照片上的两个人之间分辨出面前的这个衰老的形象。这并不容易,因为衰老竟可如此地改变一个人的面容:那些花白的头发曾经漆黑吗?那双深陷的眼睛曾经明亮吗?衰老在这一刻竟如此具象地呈现于他面前。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腹细致地抚过老人面上纹路,它们看来坚硬如同皮革而实际上却如此软弱。在老人面前人们往往存有一种敬畏之心,总在一定的距离上观视他们的身体,并本能拒绝思考亲昵的可能性。这是不对的。他想,感觉到老人的面颊在自己手中变得温热。我们拒斥衰老和与之相伴的死亡,因为我们自身将行向同样的终点,而我们甚至厌恶去思索那种可能性。但是生命仍然在这里,一团细致的绵,朝生暮死的梦。

老人浑浊的眼睛毫不移动地注视着他,又像是越过了他,落进无尽的过往之中的某个点。在已经被侵蚀的记忆之中老人看见了谁?又认出了谁?这一切不得而知,亦没有唯一确定的答案。

“我爱你。”

最后他所能辨别的,只是衰老双唇之间,几不可辨的一声呓语。

 

没有错。他第一次确信了这一点。这个人是我的父亲。

 

 

第二天早晨,老人去世了。

看护敲开他的门告诉他这一消息。她说,大约是在睡梦之中过世的。一切都很平静。她说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的,这对他而言未免不是好事。您觉得呢?

他什么也不知道。昨天太晚了,他挨不住困倦和衣而睡,觉得身上都散发出和宅子一样的潮湿霉气,脖颈酸胀,四肢也麻木不听使唤。然而看护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这处得到一些回答。他最终说:“哦。”

他并不觉得特别伤心。人是不会为一处经年累月的断肢重新感到痛楚的。看护看着他,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律师大概再过一会儿就来。您要去看看他吗?”

“我知道了。……我就过去。”

他走出了房间,迎面而来的阳光让他有一种错脚踩空的失落感,而他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所有窗帘都拉开了的缘故。

“老爷容易被阳光吓到。”看护解释着,“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您说呢。”

老人的遗容十分安详。或者这一点对于那些年岁已高的死者都是一样的,死亡不过是一场不会被打扰的长眠。他看了一会儿便将被单重新盖上,转身走向楼下。缺少了阴翳的掩盖,这宅子忽然显得如此狭小而残破:地毯已经见到了磨秃的痕迹,褪色的墙纸丝丝剥落,黄铜的门把手也已经失去光泽。他走向通向客厅的楼梯,忽然站住了脚。

原来那里的帘幕后面放置着一面镜子。太久无人打理,镜面已经泛起了连串细小的污点,却仍能如实映照出他的面孔:苍白,僵硬,缺少表情的一张脸。

人总是不能及时辨认出自己的面容。他看着这张因为缺乏夏日阳光的脸庞,他想老人所凝视的就是这样面孔。这张越过年龄和代际,将过去重新唤起的一张面容——

你和你的母亲一点也不像。

那句话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A夫人苍白的面孔仿佛随着那些天鹅绒外套上的樟脑气息一起浮现出来,在面前破败的宅第中浮动着。是的,那是他的养母少有地提到他母亲的一次,因而他记得特别清楚。

你的眼睛和她不一样,头发大概也更像你的父亲。脸型有点像。也只是有点……

A夫人端详着他,却又有一部分的目光落进他身后的某个轮廓(死者会驻足在我们身后吗?)。最后她放弃了搜寻的努力:

这样是好事。

A夫人以一贯的冷淡自持结束了偶发的对话,就仿佛他和她之间隔着整个直布罗陀海峡。他在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理解到,他和面前的女人具有血缘上的联系,然而这一认知也无助于缩减这种距离。

没有人甚至想要伸出手来。

他下意识举起了手。镜子的沁凉压进他掌心里。

 

——他和母亲是不像的。

所以老人看着的,究竟是谁?

 

 

第二天便是葬礼。

虽然律师出于某种责任感准备了葬礼的全部手续,然而并没有出席的意愿。“恕我失礼,他只是我的一个顾客而已。我明日还有公务,不得脱身。”穿着黑西服前来拜访男人对他说,“当然,还请您节哀顺变。——遗产继承的手续,已经在办理之中。”他点一点头,对律师所言的这些依然没有实感。毕竟,他从未想过寻求某种经济利益。至于本来或许应该出席的看护,在老人去世的第二天就已经离去,没有留下一张字条。他曾经和律师提起过这件事,而律师只是让他放心:看护的佣金已经足额预支。

他没有继续问什么。那一天晚上丰腴而变形的女性肉体无声潜进视野的角落,激起轻微的反胃感。他将她再度推置在一旁,在镜子前系上黑色领带。

终于出席葬礼者只有他一人,神父,以及墓地的掘墓人。这情形和A夫人过世之时大为不同,可他难以确定自己更为偏爱哪一种,或者哪一种更加代表了幸福的此世图景。人既然已经过世,葬礼的热闹与否和一段无知无觉的躯体又有什么关系?他漠然听着神父念完简短的祈祷词,然后将手中的白色花朵投入了墓穴之中。

泥土洒落。

一切都被掩埋了、消逝了、不再复返。

他伫立在原地,某种庞大的空虚感从身后攫住了他。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着,就像迎接着某个不祥的预兆。

神父合上了皮面的圣经来到他的身边,他的目光混合着慈祥,和如同见到死者复生的惊讶:

“我没想过,最后会是他的儿子来到这里为他送行。你的父亲,C先生,他还好吗?”

一个全新的名字。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他抬起眼看着神父,而过于惊讶的表情出卖了他。神父本来确定的眼神此时也变得困惑而游移不定:“……抱歉,我是否说错了什么?”

“我没有听说过您提起的这位先生。”

“那么,我的孩子,你是以何种身份出席我这位老友的葬礼呢?”

“我一直相信着,”他说,感到心脏正在胸腔里砰然震动,“我一直相信着他是我素昧谋面的父亲。”

神父睁大了眼睛。他手中的圣经在颤抖着。

“这不可能。你的脸长得和C一模一样。”

“他和死者是朋友?”

“是的,我们三个年轻时候就认识了。C和他关系很好,从来都在一起,甚至去N国的时候也是一起。留学,或者游学——大概是那么回事。然而C没有回来。我们听说他在N国留了下来。”

“您后来曾经听说过C的消息吗?”

“没有。再也没有人收到过他的消息。”

他默默从兜里掏出了那张合影。神父接了过来,眯细了眼睛,远远地举在面前看着。

“是的……这就是他和C。这个女人是?”

“她是我的母亲。”

神父将照片还给他之后画了个十字。

“这真是巧合。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宅子。

没有人来寻找他。也没有人准备食物。他将西服外套丢在地上,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一头栽进凌乱的床铺。这所有凌乱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成团,而他本能地拒绝思考下去,直到坠进荒乱梦境。

梦里他来到了他从未涉足的花园。银色的月亮飘浮在深蓝色的天空上。乳灰色的雾气沾湿了他裸露在外的身体。他在没膝的草丛中向园中深处走着,野生的藤蔓铺了遍地,带刺的柔软长茎勾住他的赤脚。野玫瑰和铁线莲纠缠着,月光下像是某种鬼魅,不知何处的夜来香和橙花散发着强烈窒人的香气。

如同被什么引导着,他朝向花园的深处走去。那里,在寸草不生的黑色土地中间,有一株半人高的百合花。

他行过去,下意识地跪了下来凝视着花朵。泥土仿佛沼泽一样将他的膝盖吞没下去,直到触及某样坚硬之物。

于是他一层层拨开粘稠有若饱吸鲜血的泥土,心中意外地并无惊惧。当他从土中捧起那颗完整的头骨、与它空洞的眼睛对视之时,银色的百合花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像新近腐烂的尸体那样、粘稠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是被阳光弄醒的。

昨天他拉开了积尘多年的厚重帘幕之后,就不愿意再一次冒着被灰尘窒息的危险去拉上窗帘了。清晨的阳光来得足够迟,以至于梦境犹如不愿意释放他一样,沉重地将他的身体滞在原地。半晌他才口干舌燥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捉过床头半杯冷水一饮而尽。

阳光过分明亮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缓慢地走向窗口,向从未注意过的后方庭院里望去。

 

那里,在寸草不生的黑色土地中间,生着一株极高的百合花。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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