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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1

 

他看着他在庭院里拉了长长的绳子。

 

少年已经习惯于做这种事情,他处理那些晾衣架的动作简单而洗练,像是短小的陈述句。然后他抱出被褥,搭在绳子上——它们的重量把绳子压出向下的弧度,让人担心被褥的底端是否会蹭到地面的尘土。他却并不担心。少年显然已经计算好了。他动作轻巧地将被褥从廊下搬到庭院中晾晒,一次一条,绝不累赘,以免出现失手掉落的麻烦,然后再用藤拍拍打,打散棉花中淤积的潮气。他可以想像这些被子吸足了阳光并变得蓬松,棉质的纤维因为一日的暴晒而变得干燥陌生,带着微妙的难以言传的味道。

 

阳光恰好射进廊下。他眯起眼,看着少年处理完所有的被褥之后,走过来,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有点想伸出手摸一把少年的头发,又因为那动作太像称赞小孩子而放弃了。他注意到少年的成长。这个时期的男生总是想要快些长大进入成年。一个糅合了理所当然的青涩和出人意料的成熟的时期。永远无法预测,也难以判断。

 

少年沉默地坐在他的身边。赤铜色的短发倔强地立着。眼睛清澈而坚定地直视着远方。像是正在抽条的白杨树。逐渐拉满的长弓。初具胚型的长剑。他能听见那少年心底涌动着的声音。一切的要素已经具备了。所欠的是进一步的锻造。而少年——无论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正在期待着风暴的预兆。

 

你会走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自问,怀着骄傲和无法否认的伤感。如果之前有人告诉他他能养出这样杰出的儿子,他一定不会相信。内心空洞而逐渐歪斜的自己绝不是什么好榜样。他努力地想要遮掩着一切而成为「父亲」。也许他成功了。不,更恰切地说,是他遇到了最好的「儿子」。

 

少年并不知道他的内心所想。他呼一口气,放弃了之前过于笔挺的姿势而躺在了走廊上。阳光暖融融地射进来,抚弄着他闭上眼睛的面庞。不用作为父亲也能察觉到急切地等待着成长的少年退到了幕后,和年龄相符的稚气浮了上来。温暖而明媚的阳光模糊了少年的睡脸。他微笑地看着这图景,心中也被阳光充满了。

 

不过,在这里睡下去可是会着凉的。

 

他俯下身去正想叫醒他的时候,玄关传来了熟悉的招呼声。少年答应着,一个挺身跳了起来,踏踏地踩着廊上的地板而离去了。

 

他舒了口气重新坐回原地。风褪去了寒冷的锋芒,夹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那是苏醒的气息。他微笑着观看着被被褥占领的庭院,在偶尔的鸟鸣声中慢慢地沉入了小憩。

 

2

 

他不习惯在喧闹之后沉入沉睡的夜晚。

 

虽然他并不讨厌聚会。绝不。他喜欢那些客人——青年的朋友。有一些他之前就已经见过,他甚至还能清晰地描绘那些记忆中的幼小脸庞,然后指出它们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另一些则是新面孔。这很好,他希望他身边能有更多的朋友。他总是担心——不,不应该把担心说出口。总是忧心忡忡就没办法有好事降临,很久以前有个少女教过他这道理。

 

他挤出半个微笑。一轮满月正在墨蓝的天空中俯视着地上。过于澄澈的月色似乎让一度闷热的空气也变得冷洌起来。远处山上浮现了点点灯火——也许是某处神社的祭典吧,他搜寻着脑内模糊的常识。空气偶尔被虫声所振动,侧耳去听又只能听见远处道路上的车声。

 

总而言之,一切都过分安静,让人倍加怀念之前的喧闹。就算坐在这里他也能听到他们快乐的笑语,偶尔夹杂着跌倒或者撞到什么东西的骚动。有人会唱走调的歌。有人会因为被说中了痛脚而吼叫着进入怒吼的状态。如果不是庭院够大也许会收到邻居的投诉吧——甚至到了让人会生起这样担心的地步。可是聚会总会结束。这让他所惯于的安静也变得冷寂起来。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嘲笑着自己的软弱。这是个快乐的夜晚——他这样告诉自己。

 

身后传来了拉门推动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已经成为了一家之主的青年。他穿着一如既往的套头衫,头发已经有些长了,被晚风拂动着,某个角度看起来会给人柔和的错觉。那并不是坏事,他想着,注意到青年手中的酒壶和两只酒杯。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青年在他身边盘膝坐了下来,和小时候的习惯没什么两样,就连位置也没有变化。酒被放在了他们中间。青年斟上了自己的一杯,然后又犹豫了一下,将第二只杯子也斟满。

 

清酒的香气弥漫开来。他记得那是自己所习惯喝的酒。算不上什么特别的牌子。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人带来送给自己,后来才特别去超市找来。过去了这么多年,酒的味道并没产生什么变化。

 

他再度叹了口气。

 

青年很慢地喝着酒,偶尔皱一下眉头,像是并不习惯这酒味道的样子,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有些明白青年和他同样讨厌这喧闹过后寂静的心情。他们都在或多或少地拒绝着旁人进入自己的身边。朋友或家人能淡化这层隔阂,可是当他们恢复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们又会再度竖起那道拒绝的墙壁。

 

那并不是舒服的事情。

 

只因为有要做的事情,所以,必须一个人独自向前。

 

你错了。他对青年说着,不管自己这样的判断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切合了对方的现实,人是不应该这样生活下去的。

 

青年放下了空酒杯,再度斟满。同样的月色,在两只杯中晃动着。他轻声地对着身侧一方说着。

 

「敬你,老爸。」

 

他摇了摇头,更深地将自己藏入廊下的阴影之中。在穿过走廊的风中,他忽然比以前更明确地发现了,青年已经变成了一个事实上的魔术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问着,却也明白地知道,自己早已远离了青年的生活。去伦敦进修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之后,青年留在这里的时间愈来愈短。

 

你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他想着。一个清晰的形象从记忆中升起,那引起了始终潜藏在他心底的痛楚。他想要否定它,但是他却知道那已经成为了自己无法否定和拒斥的事实。这让他懊悔,内疚和恼火。可是他早已无能为力。

 

他注视着面前的青年。薄云微妙地改变了月光的颜色,以至于青年的虹膜在短暂的光影里呈现出钢铁般的灰色。

 

他闭上了眼睛。

 

夜风摇动了廊上的风铃。细碎的声音打着旋儿没入了没有尽头的墨色天空。

 

3

 

他懊悔着当初为什么没有再早一点发现,没有用更多的时间相处,没有再果断一点地纠正那孩子胸中并非人类的部分。

 

但是他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即使时间倒流,他也没办法在真正的意义上拯救那个孩子。

 

许久不见的男人正在收拾着积累了一季的落叶。就算已经太久没有回到家中,他使用扫帚的手腕也没有丝毫的退化。枝条和落叶及砂石磨擦的沙沙声如同音乐一般传来。他偶尔停下来,望着从湛蓝的天空上掠过的流云,面上带着些许忽然回到平静生活之后的迷惘之色。但那不会花费太久的时间,他很快就再度动起扫帚。

 

沙沙。沙沙。

 

他坐在那里,望着男人的背影。并不显得特别的强壮,但是他能识别出经过锻炼的肢体,并不明显但具有爆发力的肌肉,协调而不带冗余的动作,以及轻盈不带声音的步伐。当年的少年已经成为一个战士。就像是经过了淬炼而变成了锋利的长剑,他能感觉到被小心地隐藏起来的锋锐和光芒。有几次不愉快是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他也知道男人在地板下藏匿的东西——说来巧合,那和他自己选定的藏匿地点并无差别。

 

命运就像玩笑一样。

 

他咬着牙,手指在袖子下捏紧了,眼睛仍然贪婪地盯着整理着庭院的男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所以怎么也没办法挪开视线。这种傻爸爸的行为让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察觉到。

 

无法自抑地、想着这样的无法改变的问题。

 

这时候男人已经点燃了归拢成堆的落叶。火焰和烟雾朝着天空腾起,他抓了抓白色的短发,嘀咕了句:「如果有红薯就好了。」

 

但是他忘记准备这个。

 

男人叹了口气,穿过庭院走回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落叶的气味在清晨湿润的空气中更显得分明。男人充满怀念地看着黑烟,温柔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和少年的他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许只有在这笑容里才残留了他童年的唯一印记吧。

 

「老爸。我现在,在做着跟你差不多的事情呐。」

 

例行报告一般地,男人对着身边的他说着。

 

「我渐渐,能理解那个家伙曾经告诉过我的,你的事情了。我甚至还有点儿高兴呢,因为觉得逐渐能接近你了。——但是,你大概不会感到高兴吧。」

 

当然。

 

他说着,转开了视线。他没办法再看着对方。就算相聚的时间只有这么短——他也没有办法去看男人说着这些话的表情。

 

「不过,对我而言,这就是幸福的人生了。」男人的声音中渗入了笑意和苦涩,「——这道路,我到现在也相信着,我没有走错。」

 

他感到了嘴里泛起的苦涩滋味。

 

世界已经夺走他的孩子了。如果这能让他感到幸福的话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他却知道,在那之后的道路,留给这孩子的也只有苦涩和重复的失败。

 

问题是——过去不可能触及未来。

 

他和他站立在时光的两端,之间隔阂着一个永恒的距离。一切的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一切的愿望已经不能达成、一切的话语已经无法传递。他的一切已经停止了。就算产生了新的想法和记忆,也不过是这虚妄之庭所产生的伪物罢了。

 

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

 

落叶很快燃尽了。男人站起来,利落地收拾了落叶的余迹,跨上走廊,推开屋门,没入了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显得倍加幽深的住宅。

 

如果还能有再一度的机会。我要向你说什么呢。我又能向你说些什么呢?

 

即使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还是反复地思考着。

 

4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坐在这里,同样地注视着过分澄澈的月亮。那时候曾经对那孩子说过的话,直到现在,也依然时时振动着他的耳膜。

 

后悔吗,是的。

 

内疚吗,肯定。

 

如果不是不加考虑地说出了自己幼年的理想的话,那孩子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他站了起来,迎接着新生的英灵惊讶的视线。

 

「——你一直在这里吗?」

 

「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

 

对方看起来仿佛要哭泣的样子,最后却仍是笑着说:「那我说的傻话可都被你听见了。」

 

「也没那么多傻话嘛。」他微笑着,第一次地,走下了仿佛永恒地束缚着自己的走廊。

 

新生的英灵带点羞涩和不安,注视着逐渐走近的、那仿佛从久远的记忆中浮现的男人。那是很短的距离——但是他觉得时间长得过分了。

 

他抬起了在月光下变得透明的手臂,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所有的,只有短暂的时光之隙。

 

想要传达给你的东西有这么多。没能够好好表达的东西。对你隐藏了的东西。应该教导你的东西。但这短暂的片刻,不应浪费在无用的后悔上。

 

就算你还不了解自己未来的残酷命运,我也已经知道了。你会再一次回到我曾经目视的过去——在看到那个红衣英灵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

 

可是,就像我被固定在了过去一样,你也被永恒地固定在了未来。「后悔」这种东西,不过是剧毒罢了。

 

月光安静地穿透了庭中两人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那是从一开始,就因为隔阂着时间而并不真实存在的拥抱。

 

「——我都看到了。你做得真好。」

 

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他揉着已经比自己还要高的英灵的头发。

 

「辛苦了。」

 

 

月光映照着庭院,如落雪积满地面。从海上而来的风带来了刺骨的寒意。乔木将包含着新芽的枝干举向天空。

 

偌大的庭院内空无一人。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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