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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倒吊之人

第一次见到那张牌面是在某个吉普赛女郎那里:她揪住他,用不熟练的英语絮絮说着危险、阴影、预兆,诸如此类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不过是拒绝迟了一步才被她把那张牌塞进手里。

“你就像它。”她说。

这时候慎二恰巧过来,他挑眉,塞张纸钞在对方手里:“得啦,我们可不用听这些话。”然后拉住他胳膊大步走开。

“你可真有同情心,卫宫。”青年说,带着一贯的讥讽,“还是说你真开始担心未来的命运?”

他没回答。这从来不是他关注重点。

“我们一准都会横尸荒野。” 

慎二说,一半戏台上三流男演员的夸张一半现实主义者的消沉。这感叹莫名让他想笑。

“不,慎二你会好好活着的。”

他说。

“你可真看得起我。”

慎二半真半假回答。这家伙自从离开冬木便永远这副口气,有时他甚至怀念起昔年中学仓惶狼狈时而孔雀开屏的少年。

离家太久就什么都是好的。

 

回到旅馆他才发现自己把那张塔罗带了回来。印得粗略的罗马数字XII,失了色的被粗麻绳绞在颈上的男人。他顺手塞进衣兜就忘了它。

如果有命运这东西也不会写在牌面或掌纹上,毕竟他一早见过的钢色眸子已透过镜面注视着他。未来和过去微妙拧成绞索窒住思绪:他已很久不再思考这些问题。

总之明天又要出发。

“我已订好火车。”慎二说,放下手机歪歪靠进沙发,“这次你可得小心点儿。我不想再去水里捞人。”好像他曾为此费过多大力气——实际不过是在他精疲力竭上岸之后装模作样拉了他一把而已。他知道慎二并不在意自己死活,或许还盼着自己死在他前头。但没办法,现在慎二还托赖他活命。

“嘿,我知道你腹诽什么。”或许他眼中轻蔑之意太明显,摆弄着电视遥控器的慎二几乎是谄媚地笑了笑,“你可别把我想得太坏。你可是我的老同学——按那几次意外来看,我们都可以说是情人啦。”

他瞪他一眼:

“我以为我们说好不说这个。”

“提醒你一下我不是毫无贡献。”慎二笑得油滑而可恶,眼中闪过戏谑的光,不过在看见他铁青的面色之后默然吞下后半句话。

 

当晚他们便坐夜车出发。卧铺除了上车就睡别无消遣方式,慎二抢先挑了下铺睡得呼呼作响,不过一早就有乘务员来收床单,慎二没法睡懒觉就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和他坐在一起吃那份早饭。

“昨天又没睡吧。”

慎二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袋泡茶和小只牛角包。

当然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慎二早已知道这点:不然他根本不敢睡得那么安然。可这不代表他不会顺势嘲讽:

“听说亏心事做多了都这样。”

那你恰好是个反例。

他想,或只是因为习惯才懒得反驳过去。慎二得意地低声笑起来,被对面旅客好奇盯了一眼就欲罢不能。

列车到站后他们又换一趟地区专线,最后才在小镇门口坐上邮政巴士。慎二很快就和侧面女生聊起天来,很快换了座位坐到对面,不知说什么便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段数不比意大利男人低上多少。他实在无聊就看着窗外:超市、饭店、花店、住宅、道行树一起流动起来,很快大半个陌生的小镇就被抛在身后,汽车驶上乡间公路,大片绿油油麦田一齐明晃晃当头扑来,偶尔见一两点艳黄,都是刚开的向日葵。一时他恍惚回到故乡,然而又很快清醒过来此地彼处隔了小半个地球。

最后他们在一处偏僻小站下车。车站挨着个小小圆形广场,中间一棵老橡树,石板地上还滚着零星几个栎果。慎二刚开始掏手机,就看见有个男孩骑着自行车匆匆冲过来:“请问是间桐先生吗?”

“我是。”慎二眨眨眼睛,“……兰德先生你派过来?”

男孩将自行车一撂跑过来,大人模样和他们握了手:“维克多·兰德。谢谢你们过来,请跟我来——行李请放在我自行车架上就好。”

“不用了。”他说,并没有让维克多麻烦的意思。慎二则就势将他那塞满各种零碎的背包搭在维克多车架上:“你是詹森·兰德的儿子?”

“我是他的徒弟。”维克多说,一头半长褐色卷发被风吹得不断飘动,“也是他的儿子。”

他心里骤然一跳,不知原因。慎二没继续问下去,三人便沿着小路朝兰德家走去。这时早晨的薄云散了,午后的太阳暖融融洒落下来,粉白花朵的攀援植物探出别家树篱,在风里微微招摇着。

“这儿可真漂亮。”慎二似乎兴致很高,对着四周景物指指点点,“应该带相机来。”

“从没见过你拍照。”

“哈,别看我这样,我叔叔当年也是专业摄影师来的。”

他知道这大抵又是慎二顺口吹牛,不过这莫名让他想起脏砚手持照相机嘿嘿冷笑的模样。——真是对精神健康不好。

很快三人就来到一栋红砖小房前面。维克多熟门熟路带客人到客厅,送上咖啡道声“稍等”后才离去。慎二端了咖啡,呷一口就皱起眉头:“真酸。”

他瞥过责怪的一眼,不过慎二浑然不以为意。

“果然是住在这种穷乡僻壤的魔术师,弄不到真正的好东西。”

“……那还真是抱歉。”

低沉沙哑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去,看见坐在轮椅上被维克多推进来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四五十岁,过耳的黑发背在耳后,浓眉下一双阴鸷的眼睛略一扫视便盯住他:

“卫宫先生吗?请原谅我没办法站起来迎接。——维克多。”

男孩一语不发将兰德先生推到二人对面,鞠了半个躬就退下。

“兰德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本来这种场合大多是慎二张罗,不过这男人显然完全忽略了慎二的存在,他也只得开口。

“……看来您和传闻中一样值得信任。”沉默半晌后,兰德突兀地说。

他不好回答,只好继续沉默。不过兰德似乎已决定信任他:“我相信您已经看过我所传过去那些资料,关于那处位于山中的魔术遗迹。”

“是的。”他点了点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档案里附带的阴森照片——它微妙地和记忆的某处重叠起来,他手臂上不由传来一阵抽痛。

“作为本地的魔术师,本应由我担任将其拆除的责任。但是,您也看到了我现在的状况。”男人深黑色的眼睛阴恻恻盯着他,“但是,我绝不信任时钟塔的人们。这也就是为何我找来了您。”

“我们会尽力。”

“请休息吧。”一抹短暂的笑从兰德唇边掠过,“明天我会让维克多带你们过去。”

“啊,只带他一个就够了。”慎二笑眯眯地插入,“我是中介人。”

兰德甚至都没因此多看慎二一眼。他只好点点头。

“——随您所愿。”兰德简短道,又摇了摇轮椅上系着的手铃——不一会儿男孩匆匆赶了过来,“维克多,带他们去客房休息。”

维克多沉默地躬身一礼——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僵硬冷淡是他未曾见过的。一直走到客房门口慎二才漫不经心地问:“维克多,你和兰德先生长得并不像啊——”

“这是自然。”维克多似乎疑惑于为何慎二会有这样的感叹一般,略略睁大了眼睛,“他是我的养父。”

慎二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面前的门扉似推开如潮水涌来幻象。

乍一回头才发现,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晚饭的时候兰德先生没有出现。偌大餐厅里只坐了三个人,头顶一盏昏黄的灯在窗口泼进夜色里微微摇晃,竟有些形只影单。慎二吃了一口,兴致勃勃道:“这小牛肉烧得真不错。”

维克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您夸奖。”

“兰德先生不下来吗?”

“父亲身体不好,晚餐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屋里吃的。”

“我多少有点儿好奇,”慎二拉开闲聊的架势,“你是怎么遇见兰德先生的?”

维克多的脸色白了一瞬。

“慎二。”

他出言提醒。

但是慎二从不卖他面子:“维克多别怪我好奇。其实,这位卫宫先生的过去和你很像呢。”

他感受到男孩的视线——这让他压抑住暴揍慎二一顿的打算,抬头笑了一下。维克多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说什么。

“现在你也跟着兰德先生学习魔术?”

慎二仍然继续问着。

“是的。不过我资质不高,但为了把兰德家的刻印传下去,我一定会努力的。”维克多极其认真地说着。

“刻印?那玩意儿有个屁用。”慎二嘀咕了一句,就此失去了谈兴。

晚餐桌上沉默下来。维克多不时抬头看看他,像是被慎二讲出的事实激起好奇心。他却觉得面前的饭菜越来越叫人失去兴致,最后简直抬不起叉子。

“多谢款待。”

他说,少有地丢下盘中一半食物便起身了。

“你可真是没口福啊,卫宫。”

慎二嘲笑着,继续叉一块牛肉。

“……卫宫先生?”

他没理会男孩的问话推门而去。匆匆走上楼梯的时候似乎听见某处传来一声轻笑。

 

第二天他和维克多一起去村外山上那处遗迹。男孩仍旧不时看着他,他无奈叹口气:“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卫宫先生……也是被收养的是吗?”

“是的。”

“也是……为了传承卫宫家的魔术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不。老爹从来没想过让我变成魔术师。我的魔术一大半是自学的。”

维克多惊讶地望了他片刻,转身闷头快走了几步:

“……我真是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传承的话——为什么要去学那种东西。”

他从对方话语里隐约感到什么:“因为有想要做到的事情。你没有吗?”

维克多没有回答而是错开视线。树木渐渐繁茂,青绿的影子落在他们肩上。断续的鸟鸣像被封在狭小的笼里般不断回荡。他跟着少年往前走去,却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男人曾经说过的关于魔术的事情。

没关系的。

只要士郎是为了别人而使用魔术,就不会变成魔术师。

最后终其一生男人也未曾提起一句关于魔术传承之类的事情。后来他明白,男人或许根本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儿子去使用魔术;但这觉悟已经来得太晚,他早已下定决心——甚至没有回头的余地。

“你继承的只是伪物而已。”

他喃喃自语,那是某年红衣从者留下的告诫。前面维克多好奇回过头来:“卫宫先生?”

“不,没什么。”他微笑,将膨胀起来的回忆重新压回箱底,“那地方还远吗?”

“就在前面。”维克多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壁:低矮树下掩映半片洞穴。脚下道路增加了坡度,他下意识紧了紧背包带,跟着少年在碎石遍布的小径上攀登。维克多像只山羊般敏捷穿梭于树丛之间,这路于他显然是极熟的,或许无法亲身过来的兰德先生早已指使少年过来多次,为了侦察或掌握状况——他这般思忖,呼吸也因为要追上少年而急促了几分。

半小时后他们总算到了(通过一段狭窄的兽道)。维克多小心翼翼拨开掩住洞口的树枝:“遗迹就在这里。”

他点点头,扭开手电筒率先进入。岩穴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却深过手电一照的距离。他手扶岩壁向下走去,越往下,空间所充斥的魔力就越为纯净——

但,变化过分细微了。

他想起当年充斥在大空洞的那过分强烈到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生的气息。这样类比并不恰当:不能指望一个穷乡僻壤的魔术遗迹和御三家几百年的经营相比。小看魔术师是危险的,你永远不知道魔术师能做出什么——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因为他们的疯狂而死亡的人,甚至即使还活着却连死都不如的人。

“我们到了。”这时,维克多小声说——他过分沉浸于思考,没注意到少年几乎已贴在他身后。

他抬起头看着骤然开阔的空间:“这里有什么吗?”

少年伸手握住他手中电筒:“在那儿。”

电筒的光摇了摇,短暂略过壁上花纹。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调整手电角度:那是些奇怪的符文,颜色黯淡又带着一丝奇妙的闪光——或许是血和贵金属的组合,他并不娴熟于这个。可是单有这些符文是没有意义的,他想着,这里缺少了发动它们的人。

一瞬间他察觉到问题所在而猛地转身。四周符文一瞬间都亮起来,照亮身后维克多因为痛苦扭曲的脸庞——魔力的刻印从他身上展开,并非一个,而是好几个——甚至十几个。

“抱歉,卫宫先生。”维克多说,“为了我的父亲,请您留在这里吧。”

他意外地没有感觉到惊讶。身体沉重得像被坠上沉重的铅球,但他仍然挣扎着朝门口走去:“一开始……就没有遗迹。”

“没有。我们需要的是您,卫宫先生。不,父亲需要的是您。”

“我可看不出来我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在流失,可卫宫士郎从来不是只依赖魔术的那种孱弱的魔术师。你们小看了我,他想着,继续向前迈了一步。

“为了父亲的痊愈……他需要魔力和刻印。”维克多的眼睛在阴暗的洞穴里病态地亮着,“您为什么不明白?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恢复。我别无选择。”

“别扯淡了小子。”他粗暴地说,费力地迈出另一只脚,“你自己想的这个?——那混蛋是拿你当跳板。那些魔术刻印会要了你的命,小子,它们太强大,会把你的魔术回路撕碎。”他几乎是愤怒地吼叫着,手电明晃晃照着少年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他甚至看见他的皮肤绽裂,新鲜的血液被魔力蒸成薄雾:一阵令人反胃的气味。

“——停下来,卫宫先生。”

“你会死的。”

“请您停下来。”

维克多说,恍若未觉鼻血已经淌满整个下颌。现在他离少年只有一米了。

“为了那个混蛋?”

他说,摇摇晃晃地,自己都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

“他是我的父亲。”维克多极低声地说,“不然——我还有什么呢。”

 

其实他不常回忆过去,尽管他从未忘记。 

这倒不是说,那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卫宫士郎有过成为平凡人类的机会,而不是朝向那个幽灵般残影一意孤行。可是那机会被他亲手截断:终归到底是他的自由意志,无人可以指责。 

奇妙的是,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他就越在自己身上看到切嗣。不是那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样的男人,而是另一个他从来没见过、因而只在寥寥数语和想象中存在的切嗣。他随着硝烟和枪油的气味浮现出来,从枪械冰冷的触感里握着他的手,冷漠无情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裁定死亡而不容抵御。这亲切而陌生的幻影出现在他身边,在每一次扣下扳机之前,在每一次决定杀戮之前——切嗣做了。而他会退缩。 

现实——或者理性告诉他,没有办法拯救所有的人。就连切嗣也一早告诉他,成为正义的一方就意味着放弃另外一方。可是他总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更恰切地说,他本能地在抵触这一现实。 

牺牲了别人而活下去——是可怕的。 

没有人比卫宫士郎更清楚这一点。 

“……你为什么不杀我?” 

维克多的声音虚弱地在他的身后响起。 

“为什么不活下去呢?” 

他反问,背着少年走出了树林。 

“如果你恐惧你的养父会报复你,我可以帮助你。带你离开,或者——” 

“真是慷慨。”维克多干巴巴笑了一声,“如果这么为人着想,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抵抗。” 

他没有回答。由于毫无节制地移植刻印,少年的魔术回路已然濒临暴走边缘,暴走的一天迟早都会到来。 

“现在你只是无法成为魔术师。普通地活下去就好了。” 

——要知道多少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维克多没有再回答。兰德家的房子已经近在眼前,慎二正坐在前廊上乘凉,看见他背着少年回来就吹了声口哨:“看来不太顺利。” 

他瞪着对方,脑内已经扬起一拳将青年轻佻的笑容打飞(这没意义,只是徒增口舌罢了)。重要的是慎二知道多少——或者说,这件事根本上就是他所安排的。 

慎二极其无辜地笑了。 

“看起来很不顺利……” 

“不用你说。”他勉强压下怒火,“你挑选的这份工作。” 

慎二看了看维克多仍然残留着血迹的面庞,脸色很快变了一下。 

“别这么说。我只是不想再去沙漠了,你知道,上次……” 

絮絮叨叨的青年跟了上来,慎二一心虚就会话多——这点他也逐渐发现了。他背着维克多往里走,根本没想过搭理他,而是一间间推开屋门,任它们和墙壁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喂,喂,不用这么暴力的。” 

慎二抖了一下,连忙追上来。 

他没理会青年,手刚搭上门扉就听见里面一声惨叫:“不要进来——” 

“父亲!” 

维克多激动得挣扎起来。他索性一脚踹开门,看见躲在书桌后的那个魔术师。昨天晚上那个沉稳的魔术师像个肥皂泡般被戳破,剩下的是在轮椅里蜷缩成一小团的男人:灰白的头发乱蓬蓬、可笑的帽子一般地顶在男人头上。在失败的阴影里,男人的注视像是浓缩的毒药——他几乎都已经习惯这种目光了。 

即使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你的魔术回路早已经衰退了。”他将维克多放在一边的沙发上,冷淡地注视着失败的魔术师,“就算你获取再多的刻印,也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这是胡说八道。”兰德喃喃地念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懒得理会,索性转身走出门外,将默然无声的少年和仍不停詈骂着的老人都关在了身后。慎二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他甚至觉得慎二已经接近影帝级别了。但是他仍是鬼使神差地说:“今天差点就回不来。” 

慎二打个哈哈:“怎么可能呢。真没想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山沟里也能藏着阴谋家。真是,看样子后续定金是打了水漂了。” 

他定定看慎二半分钟,不发一言。慎二几乎被他看得心虚起来:“……那现在怎么办?好好,我去收拾东西。”说完他匆匆跑上楼去,不一会儿就拎着装好的背包下来:“走吧走吧。回城里我请你吃好的赔罪,上次我发现了一家正经不错的餐厅。” 

他仍然什么都没有回答。慎二笑嘻嘻地拉着他往外走,只是一直到村口公车站他们之间的气氛都诡异而冰冷。慎二的笑容僵硬起来,最终落了下去。 

“真是倒霉。”自顾自地,慎二抱怨着,“我当初可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一声闷雷切近地响起。他们跳了起来望向来路:剧烈的火焰从村中腾起。 

“兰德……”他恨恨念一遍那魔术师的名字,丢下背包大步奔跑起来。村人们已经因为这声响纷纷出动,少数几个年轻力壮的农人已经打开了消防栓,拖着软管跑过来,只是那点可怜的水柱在这熊熊火势前几可忽略不计。 

“叫了消防车吗?” 

“叫了也来不及吧——” 

“可怜的老兰德,他和他儿子似乎都在里面……” 

他听到这里,劈手夺过一旁人手里软管将自己彻底淋湿,然后用衣衫下摆捂住下摆就冲了进去。身后的人们纷纷惊叫起来——可是他此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也许慎二叫了他,也许没有。他依靠着些许的小魔术一路破开障碍冲进去,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将这宅邸所剩下的一切都无情吞噬进去。 

“维克多!” 

他呼唤着,尽力在烟雾中睁着眼睛。 

“怎么办呢?父亲说他不再需要我了。” 

维克多的声音如幻影般在耳边滑过。他转回身,看见坐在楼梯上的少年。他笑得很轻松,像是他们昨天遇到时候的样子,但是溅在他脸上的血却让他变得狰狞起来。 

“没办法呀。我只知道他希望的事情,只会做他希望的事情。抱歉了,卫宫先生。”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维克多举起了枪支。下一刻,烧断的横梁掉了下来:他甚至没听到枪声。

 

——慎二开始和他一起旅行——更恰当地是说,慎二非要跟着他出发是在“那件事”之后。事先没有任何说明,青年推着一车行李大大咧咧在登机口等着他,一脸“咱们哥俩谁跟谁”的谄媚笑容。 

他太清楚慎二在躲避什么。那是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在躲避的东西。 

——是我的话,也许我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事情。 

临走之前的那一天凛的话在他耳边响起。然而总是毫不退让的凛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少有地错开了视线。 

不,你不会。 

他在心里回答了凛,然后告诉她自己没有问题——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他将乘坐明天一早的飞机出发。 

凛定定看他片刻。 

——卫宫同学,你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蠢货。 

说完这句不怎么优雅的话之后凛就离开了,甚至一句再见也没说。他明白自己拒绝了什么,却也知道失去的东西绝对无法再复原。 

慎二却从没这么想过,至少——在这张谄笑的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想来就跟着来吧。” 

他说,不客气丢掉慎二大半行李,无视了对方一脸恼怒又强忍不敢发作的神情。上飞机之后他才发现两人座位居然挨着(不知道慎二什么时候定的票?),他闭上眼睛,听老同学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倒也一会儿就睡着了。 

后来慎二就一直跟着他:好吃懒做、挑剔、贪生怕死,就算哪天被他买了也不是奇怪的事情。但长久在间桐脏砚手下磨砺出来的求生力毕竟不可小看,一年不到慎二也多少有了那么点儿中介人的模样,至少懂得在谈判对手的恶意之前将自己藏在他身后。有同行老实不客气当面问起为何找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中介合伙人,他也会解释:因为是当年老同学。 

于是慎二笑笑:看起来像只轻易能捏死的蚂蚁。——在这方面慎二深谙保命之道,他也就从不担心。只要慎二还愿意,那么跟着他也就无所谓;多保护这样一个人并不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他认定自己允许慎二留在身边只是为了尽到对老同学的义务。他从不认为这人坏到完全无药可救的地步,所以他还愿意去保护他。 

却没想到时间过去越久,他越发现事实恰恰相反。 

 

“……卫宫!卫宫!” 

难得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从记忆中挣身出来睁开眼睛,看见对方的面庞:“……慎二。” 

“你这家伙吓死人了。”慎二深深吐一口气瘫坐于地。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起来有多么担心——自己现在仍是慎二的保命符,也许。他短暂确认自己状况后坐了起来,注意到屋中简陋的状况:“这是?” 

“村头的旅馆,你被呛晕了,好在村里的志愿消防员把你带出来。”慎二也自觉失态,咳嗽两声转过身去倒水,“我向警察解释说你是兰德先生的远方亲戚,一时激动才冲进去救人。你能想象吗?他们差点儿要我交罚款,就差说我们妨碍公务了,真是天知道——” 

嗓子里像有把火烧着,他接过慎二递过来水杯一口饮尽,像是可借此咽下梗在胸口的硬块:“维克多死了。” 

“所以你在后悔自己没能救他?”慎二就差把“可笑”两字写在脸上,“行行好吧,大英雄。” 

他沉默下去,而慎二吃吃笑了起来:“你大概忘记了之前的那些事?没关系,我记性比你好。第一次你放过的那个小女孩放出了杀了整村人的老鼠。第二次那个被你放过的魔术师差点连我一块儿报销了。也许还有更多次,你应该比我清楚——大多时候我可不会跟你一块儿厮杀。” 

他从窗帘投下的阴影中注视着慎二。慎二耸耸肩:“得啦,我就是随便抱怨两句。这么多年我也快习惯你了——卫宫?” 

制住对方的挣扎简单至极:这么多年慎二也没想过要锻炼一下身手,他太信任自己逃命的本能。他半是禁锢半是拥抱着对方,将头埋在对方的肩上。 

——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你是在开玩笑,慎二。卫宫士郎不会忘记那一天站在全村人的尸体中间,抬头看到你惊惧却又强装平静的表情。你说既然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你说现在死的人至少比事态严重后死的人还少写。你说既然已经做过了一次就总会有第二次。 

既然这手上已经沾染了樱的鲜血。 

——你不敢说这句话,但我是知道的。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慎二则慌张地推着他:“……喂,卫宫,你抽什么疯?你可没做错什么,要我说——” 

当然。他们不是这种可以依靠的关系,所以这样的动作也是不合时宜的。毕竟卫宫士郎不是为了寻求暂时的安心才让间桐慎二跟在自己身边。甚至也不是为了保护他。 

他会让这个人留在他身边只是等待着裁决的那一刻。 

“一开始就杀死他会更好吗?” 

他低声在慎二耳边问着。青年僵硬了一下:“那——当然——也许更好吧。” 

说谎。他在心里笑着,知道慎二这样软弱的坏人没有裁决的胆量。他只知道一个人可以轻易把生命放上天平——即使如此,那男人最后也后悔了。 

卫宫士郎所有的只有这窃来的理想。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在左右摇摆中迷失了道路,所以慎二在他身边也许是恰好的选择。 

如果连你也认为我是错误的。 

如果连你也无法接受我的做法。 

那么,我一定是走得太远了。 

“……卫宫?” 

慎二不确定地喊着,再次推了推他,身体僵硬,“我们明天就回去。到了城里你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我说真的……” 

他再次收紧了双臂:一个短暂而毫无间隔的拥抱,足够他在青年耳边留下一句话—— 

我把我的性命交在你的手上了。 

他无声地说,然后松开了手。渐渐漫上来的夜色里他仍然是看清了慎二混杂着惊讶和疑惑的申请,或许还有恐惧——也许,一丝的担心?(他几乎要为最后这念头笑起来:慎二担心他?) 

然而他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这个村子的事情也好,以前的事情也好,下定的决心也好,甚至——不久之前,慎二和魔术协会的魔术师们碰面的事实也好。 

这一切说出来就不再具有意义了。 

就由你来决定吧。 

他想着,陌生地笑了一下:“休息吧。明天一早赶路。” 

慎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道了声晚安就离开了。 

他重新躺了下去。外面静极了,偶尔才被他等来一声夜鸟的啸声。月光渐渐黯淡下去,启明星升了起来,然后天空变得白而浅淡。 

新的一天又来了。 

 

“就算我会背叛你也没关系吗?” 

听到这句话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他正在敲打着笔记本电脑,对于慎二突然的问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如果你有那份儿能耐的话。” 

慎二没再回答什么,但他能够想象对方洋洋得意的样子——这让他有点儿想笑。邮箱跳出了提示:他点开,一份新的工作申请,从内容到酬金都是他绝不会拒绝的那一种。 

这可真是凑巧。 

他抬起头,迎上慎二的视线: 

“我想我们有了新工作。” 

青年一如既往地伸出手:“资料给我。” 

他按下打印的按钮,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打印机前。机器嗡嗡地吐出纸张,他一张张拿起发热的打印纸,忽然瞥见打印机一角压着张卡纸。他伸手将他抽出来,上面花纹已经被水漫得不再分明,隐约是个被处以绞刑的男人。他打了个冷战,却想不到是如何得到的。 

“是怎么样的工作?” 

慎二走过来,伸手拿过打印纸。他顺手将卡片丢进一旁的垃圾筒,回答慎二的问题:“在南边。似乎是件危险的工作。” 

慎二干笑了下,又说了什么,他没有听。 

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了下去。余晖里他拉过了这个将审判带来的男人,什么也没有想——就像少有地、为了魔力而交换体液的仪式开头一般——亲吻了对方。 

多谢。

“怎么突然……”慎二皱起眉头,眼里藏不住的慌乱。 

“慎二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他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说过这句话,不过也无所谓了。慎二惊疑不定地看他片刻,最终说:“又发神经……” 

他一言不发回到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电脑。他想起很多人:藤姐,一成,伊利亚,凛,樱,切嗣,维克多,兰德,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甚至还有那个红衣的从者,只除了身边的慎二。现在他可以面对这些回忆,就像他可以面对将要到来的审判。如同被巨大的潮流所席裹,他第一次不再担心或自责,而是单纯地回忆起那些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日子,回忆起那些温柔的微笑、羞涩而涨红的面孔、送到手上的便当……然后他睡着了,没有疑惑,也没有纠缠的梦境。 

现在,属于他的命运已经安排好并恰切地送到他面前了。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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